耳机里播放的是Travis Scott的歌曲，曲目是专辑《ASTROWORLD》中的单曲《WAKE UP》。站在人满为患的地铁车厢里听似乎不太合适，何况身边还有沉重的行李，确实不是应该用慵懒的嗓音唱着“I don’t wanna wake up”的时候。杨湘渝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，紧闭着嘴，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地轻合双眼，听着地铁快速运行时划破空气的刺耳声，以及附近传来的仍然不熟悉的重庆话。

“罢了罢了，”杨湘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，“到底这里也不是属于我的地方。”

“列车运行，前方到站——重庆火车北站，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。The next station is Chongqing Northern Railway station.Please...”在这座雾都滞留了一年之后，杨湘渝还是选择了离开。“我叫杨湘渝，我爸是湖南人，妈妈是重庆人，所以我叫湘渝。”此时她在脑海中回想起了学生时代经常用来介绍自己的一段话。她自诩是半个重庆人，可是这座她仅仅旅居过两三次的城市并不认可她。四月的重庆已经回暖，但杨湘渝的内心泛起一阵悲哀。但仅此而已，她从来不喜欢将内心的情感表露给外界。

去年3月她从早稻田大学毕业，回国后在家仅草草居住了一周，便向父母提出想去重庆住一段时间。 她在重庆找到了一份文学杂志助理编辑的工作，但是这份工作并不合乎她的想象——工作过于无趣而重复——这是她辞去这份工作的理由。而究其缘由，还是不想再忍受孤独。

杨湘渝总是认为自己习惯于行单影只。她不怎么交朋友，能称之为朋友的只有寥寥几人。她有着一张端正的脸蛋，就算人各有所好，也基本可以说她是十分可爱的女生。问题是面部表情过于匮乏，紧闭的双唇除非万不得已，绝不会浮出一丝笑意。两只眼睛像优秀的甲板监视员，冷峻，从不懈怠。这样一张脸仿佛就写着“生人勿近”，所以，她在一个环境中待久了之后，除去她认可的朋友，几乎不会有人与她的生活发生交集。

回家的高铁以惊人的速度行驶——无论乘坐几次，仍然可以用“惊人”来形容——事实也的确如此，车厢上方的液晶显示屏高傲地向所有乘客告知其风驰电掣的速度。车厢里有人在将手机播放的内容外放，杨湘渝将耳机重新戴上。在地铁上摘下耳机时她忘记了关掉音乐，现在播放的歌曲就像断片的记忆，从彼时到此时的歌曲，都被留在了不可知的场所。此时播放的是一首中文说唱，名字完全记不起来。这并不是她常听的歌曲。

“岁月过身前又是一年，成长的偏见不止一点点，嘉陵到湘江再走一遍......”记忆的烛火被骤然点燃。这首歌是他告诉她的。他是她从小学开始一起长大的朋友，也是高中时期的男友。她坚持在高三时分手，理由是未来的人生难以产生交集——他选择在国内读大学，而杨湘渝早就做好了去日本留学的准备。

“看见这句了没，从嘉陵到湘江再走一遍，我想，未来我会陪你走很多很多遍。”在高一暑假时去重庆旅游结束后回家的火车上，他满脸笑意地对杨湘渝说着，眼中流露的全是对未来的期许与少年的骄傲。

“那你最好是，”她并不是那种会被这种话感动的女孩，就算被感动也不会轻易表露。“不然.....”

记忆戛然而止。她不想再去回忆。再也无须前思后想，一切岂非已然过往。

然而事情往往难以让人如愿以偿。在几个小时的车程过后，她拨通了他的电话。

“要回来了吗？”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。杨湘渝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，以免在他面前显得脆弱。

“早就回国了。”她用近乎事务性的声音回答。

“那现在是到家了嘛，”杨湘渝几乎能想象出他在电话那头微笑的脸，“不管怎样，欢迎回家。”

“应该也不会待太久，还是想去其他地方。”话语未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，连她自己都诧异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。

“可以见一面吗？”

“......”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回答。答案迫不及待地要从她口中说出，她张开了口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，话语像一丝凉气从唇齿间溜走。

而对方在此期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，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。

或许这是世间少有的，她想，两个人打着沉默的电话。她为自己的遐想感到好笑，嘴角不禁上翘。

“好啊，你来找我。”她像将长长的沉默完全忘却似的，爽快地说完便挂断了电话。随后给他发了自己的定位。

等待的时间长短恰到好处，他如期而至，满脸笑容。

“就像那个一样。”她指着车站前某位历史人物的巨大铜像对他说着。

“什么？”显然他对此感到一头雾水。

“我说，你还是像以前那么傻，”她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不妥，又将笑意收回，“意思就是，你没怎么变。”

“其实我变化挺大的。”他一脸认真。李康秋实就是这样的人，认真起来总是让人肃然起敬。

“人总是会变的嘛。”杨湘渝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。

“时间能改变挺多东西的，”他撇了撇嘴，“可我会永远喜欢你的，这和时间没有关系，我想。”他说这话时。将目光移向那座铜像。

“我知道，”杨湘渝也望向其他地方，“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。”

“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回应，或者说，我不知道怎么去珍惜。”

“长久以来，我总是以自己为中心。家人也好，朋友也好，包括你，我都不知道怎么去珍惜，其实我很害怕失去这些。”

“但我从来没有失去你们，反倒是我自己把你们越推越远。”

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”她越说越沮丧，几乎要落下泪来。情绪将杨湘渝包裹起来。那当中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，她濒临窒息。

回过神来，他站在她身边，握住了她的右手。而自己的手像追寻温暖的小生物，紧握着他的大手。时间似乎在某地纵身跃起，待意识觉醒时，一切事情已经发生。

“湘渝，”他坚定地看着她，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
“你一直以来就没什么野心，总是想把拥有的东西紧紧握住。”

“并不是你不珍惜你拥有的，你不珍惜的只有你自己。”

“总是把珍惜的东西推开，想着或许由他人保管会更妥当，而到头来失落的只是你自己。你最不会珍惜的，就是自己了。”

 李康，杨湘渝想，然而她并没有喊出声，从刚才紧闭的双眼也没有睁开，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着对方的手。她记得这只手。这几年来她一次也不曾忘记过那感觉。六年的岁月刹那间在杨湘渝的心中融化，这些年积蓄下来的所有风景，所有话语都聚合一处，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旋转。杨湘渝无言地注视着那光景。

李康秋实也沉默着。两人在车站的广场前无言地双手紧握。

大约过了很长时间。也许是五分钟，也许是一个小时。也许是过了整整一天。还可能是时间早已静止不动。而对于时间，谁又懂得什么呢？杨湘渝只知道，在这里，两人就这样握着彼此的手，便能在沉默中厮守到永远。

“杨湘渝。”李康秋实在耳畔悄声唤道。声音不高也不低，正是向她允诺的声音。“把眼睛睁开。”

杨湘渝睁开眼，时间重新在世界上流淌。

“欢迎回家。”他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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